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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5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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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5章

八月上旬, 宮裏例行開朝會。

金鑾大殿內文武百官有本起奏,就前半年前起邯州出現旱情一事相商議論。

邯州三月便顯旱跡,州牧卻文過飾非, 秘而不宣, 於六月初才上報朝廷。

州牧瞞報致使旱情泛濫, 疫癥橫生, 流民哀哉, 而今天怒人怨, 更有萬民以血成書, 字字泣訴邯州州牧的欺天大罪。

蕭雋當即命內外庭聯合稽查,不日以絕對的雷霆手腕置了一批官員,如邯州州牧、刺史俱在名額內。

此前蕭雋已從鄴都抽調了一批官員, 諸如周相,各上將軍門下的左右長史,其負責運送糧草和醫療物資趕往邯州援救災情,又令擇刺史隨行監察匯報。

而今邯州州牧處境尷尬, 堂下諸多官員自然另起旁的心思, 有的出列舉薦, 有的隱忍不發。

百官說千說萬,蕭雋紋風不動,目光沿大殿逡巡,心裏微微沈了沈。

估算日子,唐青回到鄴都已有五日,此刻理該出現在禦前述職。

當前卻不見蹤影,那人從不疏忽職守。

他沈吟, 問道:“唐侍郎何在。”

大殿霎時寂靜。

蕭雋目光落向寇廣陵,唐青與尚書臺的幾名官員向來交好, 卻見尚書令寇廣陵輕輕搖頭:“啟稟陛下,唐侍郎不曾到過尚書臺。”

負責纂修舊籍的學士也都據實相報,稱這幾日未見唐青出現在藏書閣。

待早朝一散,蕭雋遣來負責護送唐青的暗衛。

他淡目淩冽,渾身氣息冷如冰淵。

起初暗衛遮遮掩掩,最後伏跪在地,齊聲道:“求皇上責罰。”

蕭雋:“該受的罰自是一樣不落,孤只問……唐卿何在。”

天子神威,叫暗衛們一陣後怕和畏懼。

其中一人額頭緊貼地面,高聲道:“啟稟皇上,唐大人返至隴州途中,不幸感染疫病,如今已在城外五十裏駐帳隔絕六日,屬下護送不利,未能完成使命,請皇上降罪!”

蕭雋只覺神魂一震,手腳冰冷。

他緩過理智,當即命李顯義召集太醫,要親自趕赴鄴都城郊。

李顯義和太醫們連接勸阻,望他以龍體為重,蕭雋只字未言,不久驅策雷首,如雷鳴電疾般去了城外。

**

已值傍晚,鄴都城郊外駐著孤零零的一頂營帳。

營帳較遠的四周立著另外幾頂帳篷,大夫正在裏頭煎藥,聽到動靜,連忙探出頭,一身玄黑金絲龍紋的帝王叫他頓時兩股顫顫,連跪帶爬的趕到馬下趴好。

跟來的禁軍呵斥:“大膽,見到皇上還不跪下。”

大夫顫巍巍開口:“草、草民叩、叩見皇上,皇上萬歲萬……”

蕭雋打斷他,聲音有一絲不穩:“裏面的人如何,可治愈康覆了?”

大夫踟躕,搖擺不定,蕭雋見狀,連冷聲質問都無必要,勢必孤身入帳。

禁軍鬥膽阻攔,大夫哆嗦著,連忙喚道:“回皇上,裏頭的那位大人身患疫癘,矮癘氣非同一般,若常人與其接觸,極有可能會被癘氣感染,皇上三思啊——”

禁軍呼道:“皇上三思!”

蕭雋寂默,望著跪了一地的禁軍和趕來的太醫,只道:“孤要見他。”

為此,給唐青診治了幾日的大夫從藥帳內取出一瓶藥丸,還有藥水專門浸過的面巾:“皇上,這是草民防疫所制,還望……”

蕭雋頷首:“不必。”

說罷,勒令所有人原地待命,在一眾擔憂的視線下獨自進了營帳。

*

帳內悄寂,縈繞幾許濃重的苦澀藥息。

眼前除了一方矮櫃,只餘中間那張床榻。

昏黃的落日微微照著帳外,蕭雋視野昏黑,卻如狼目那般,盯著被褥微微隆起的方向,他五感奇佳,聽著微弱幾不可聞的呼吸,心臟陡然揪緊,幾步安靜停在榻前。

唐青渾渾噩噩地睡著,又或是昏迷了。

八月入秋,但暑氣依舊窒熱。

他嚴嚴實實地攏在一床厚褥內,褥被蓋臉,只餘腦後的青絲沿著枕邊散落。

蕭雋俯身,手指很輕地撩開他的發,再慢慢揭開褥面。

“唐青。”

待露出青年面容,蕭雋一怔,滿心酸痛霎時蔓至四肢百骸。

自母妃離世,他已數年不曾有過落淚的震動。

唐青憔悴消瘦到令蕭雋震慟的程度。

青年面無幾絲血色,似乎陷落在痛苦中,眉心隱忍,顰緊的皺痕始終沒有半分松開的痕跡,往日盈潤的雪腮玉頰,更是削瘦凹陷,下巴尖尖的一點,臉小得可憐。

蕭雋以指腹輕緩替唐青擦拭汗珠,低喚了一聲:“唐青。”

唐青沒有回應,待蕭雋為他把臉上和脖子的汗都擦凈了,他似乎對外界有所感應,竭力掀開沈重的長睫,在一片朦朧模糊中艱難對焦,勉強認出蕭雋的輪廓。

“陛、陛下?”

唐青疲累至極,一口清如脆玉的嗓子十分喑啞。

蕭雋摸了摸矮桌上的茶壺,還溫著,便倒了杯水,慢慢餵入唐青的唇畔。

“喝一些。”

唐青難受又懵懂,意識都被身子的不適占據,身體痛苦,行動上倒愈發溫順,蕭雋餵他喝水他安靜地喝,極其緩慢地嚅動著嘴唇,再將水咽進喉嚨。

飲入少許清水,唐青理智回歸,想起此時他感染疫病一段日子,獨自隔離在城郊外,除了大夫,嚴禁任何人靠近營帳。

可蕭雋……此刻卻將他半攬半抱地攏於懷裏,舉動分外親近地給他餵水。

唐青擡起沒有一絲力氣的手,軟綿綿地推著人。

“陛下、不可……”

心緒稍一起伏,他便覺得全身驟痛,連氣也喘不上。

蕭雋給他順氣,就如幼時母妃抱著生病的他輕輕拍撫那般,掌心徐徐地落在唐青身上柔和拍撫。

“別擔心,孤不會有事。”

頓了頓,又道:“孤年幼被送往胡族為質途中,染過疫癘。”

也是旱災過後滋生瘟疫,北上時,只見家家戶戶門上都掛著白布辦喪,染了疫癘的人絕大多數都病死了。

蕭雋註視唐青疲倦卻安靜的眉眼:“孤不會讓你死。”

又似哄著人,掌心拍了拍:“你累了,先睡一會兒。”

唐青闔眼,帶著痛意昏沈睡下。

**

一輪清月當空,待太醫為昏睡之後的唐青診完疫癥,很快隨著天子走出燈光昏暗的營帳。

蕭雋問:“如何?”

太醫們對視:“回皇上,侍郎的確染了疫癘,且他身子虛弱,這口氣怕是……”

蕭雋:“怕是什麽?”

太醫不敢開口。

蕭雋:“救活他,你們則活著,若救不回來,就無須回去了。”

太醫冷汗直流:“皇上,老臣定竭盡所能保全侍郎。老臣方才確與周太醫商議出一份合適的方子,只是還請皇上替老臣尋一名患過疫癘且痊愈過的人過來,臣需要此人的血做一味重要的引子。”

蕭雋負手背過身:“無須尋了,用孤的血。”

太醫們詫異,想勸又沒那份膽子。

事關性命安危,他們只能哆嗦著用天子之血。

**

朝堂事務暫由左相全權掌理,蕭雋在城郊外的帳子停留了三日。

這天,睡得迷糊昏沈的唐青再次醒在蕭雋懷裏喝藥,他垂著細長脆弱的睫毛,盯著藥汁,人有些恍惚。

蕭雋將空碗放在桌上,拿起絲帕替他擦了擦唇角,如呵護嬌嫩的花瓣,滿心憐惜。

“怎地出神,可是躺乏了?”

唐青眨眼:“臣無事,連著三日服用太醫煎的新藥方,身子已經沒那麽痛了。”

蕭雋:“夜裏能寐?”

唐青點點頭:“能好好睡一覺了。”

過去十日,他總是痛,認為自己是痛得昏睡過去的,每每醒來都浸在冷汗裏,沒有半分睡前的意識,難受得厲害。

蕭雋:“再服兩天藥,若身子有了元氣,孤帶你回宮裏。”

總住在營帳裏不是個事,若非太醫稱唐青此時不宜挪動,蕭雋便帶他回宮裏暫先收拾出一處地方安置療養了。

唐青搖頭:“臣不知道此疫癘還會不會傳染旁人,聽太醫說的再做打算吧。”

他一頓:“陛下,您日日與臣相處,當真不會出事嗎,外邊的人怎麽也不攔著?”

不等蕭雋開頭,唐青喃喃:“莫非患過疫癘後就有了抗體?”

蕭雋神色如常:“何為抗體。”

唐青難得放松片刻:“解釋了您也聽不明白。”

蕭雋喜歡唐青這樣與他說話,目光沈靜柔和地看著人:“孤倒是想聽你解釋,可能說與孤聽?”

向來淡漠孤傲的帝王,把他攬在懷裏說這些日常話,叫唐青微微不自在,卻也沒推開。

這幾日蕭雋放下政務照顧他,只要唐青睜眼,便能見著這人。

說不感動是假的。

一個人能在你富貴榮華時與你交好並不罕見。

可一個人能在你病痛纏身,難堪至極,更無任何自理能力時,仍不具絲毫臉色,幾乎寸步不離地給與你照顧和關懷,想盡辦法幫你治病,那當真是世間難得。

何況在這樣的時空環境下,以蕭雋的身份而言,蕭雋做這些事,很有可能又要有一堆官員遞出折子冒死進諫,參奏天子了。

唐青不想繼續和蕭雋說了,怕說再多露出別的心緒。

他微微推開攬在腰腹前的手,指尖忽然碰到什麽,待他想掀開蕭雋的袖擺,這人換了個動作,把他輕柔放回床榻裏躺著。

唐青:“……陛下。”

蕭雋:“可是乏了,先好好歇息。”

說起來,蕭雋時常穿玄色衣物,少有穿白色的時候,這幾日卻著月華常服,白色襯得蕭雋多了幾分平和近人,不覆往日淡漠。

蕭雋:“卿喜歡孤這樣穿?”

唐青不說話,蕭雋笑了笑。

等唐青睡下以後,蕭雋離開營帳,稍一擡手,露出纏著紗布的骨腕,長眉隱蹙。

險些就叫唐青看見了。

*

第四日,蕭雋例行用刀割開腕子,取了血放進碗中。

當他轉身,猝不及防地看見本該睡在榻裏的人。

唐青面容浮著蒼白,流緞一樣的頭發披落在身前背後,他靜靜站在藥帳外,很輕地搖了搖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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